在昏暗的暮色中现出一所大平房,安着锈得发红的铁皮房顶和黑暗的窗子。这所房子叫做驿店,其实房子旁边并没有院子。它站在草原中央,四周没有遮挡。在旁边不远的地方,有一个破败的小樱桃园,四周围一道篱墙,看上去黑糊糊的,窗子底下站着昏睡的向日葵,耷拉着沉甸甸的脑袋。樱桃园里有一个小风车嘎啦嘎啦地响,那里安这么一个东西是为了用那种响声吓退野兔。房子近旁除了草原以外,甚么也看不见,听不见。
([俄]契诃夫:《草原》《契诃夫小说选’第171—172页)
公寓的屋子是伏盖太太的产业,坐落在圣.日内维新街下段,正当地面从一个斜坡向弩箭街低下去的地方。坡度陡峭,马匹很少上下,因此挤在华·特·葛拉斯军医院和先贤祠之间的那些小街道格外清静。两座大建筑罩下一片黄黄的色调,改变了周围的气息,穹隆阴沉严肃,使一切都
暗淡无光。街面上石板干燥,阴沟内没有污泥,没有水,沿着墙根生满了草。一到这个地方,连最没心事的人也会象所有的过路入一样无端端的不快活。一辆车子的声音在此简直是件人事,屋子死沉沉的,墙垣全带着几分牢狱气息。……公寓侧面靠街,前面靠小花园,屋子跟圣,日内维新街成直角。屋子正面和小园之间有条中间微凹的小石子路,大约宽两公尺,前面有一条平行的沙子铺的小路,两旁有风吕草、夹竹桃和石榴树,种在蓝白二色的大陶盆内。小路靠街的一头有扇小门,上面钉一块招牌,写着,伏盖宿舍,下面还有一行:本店兼包客饭,男女宾客,一律欢迎。临街的栅门上装着一个声音刺耳的门铃。白天你在栅门上张望,可以看到小路那一头的墙上,画着一个模仿青色大理石的神龛,大概是本区画家的手笔。……天快黑的时候,栅门换上板门。小园的宽度正好等于屋子正面的长度。园子两旁,一边是临街的墙,一边是和邻居分界的墙,大片的长春藤把那座界墙统统遮盖了,在巴黎城中格外显得清幽,引入注目。各处墙上都钉着果树和葡萄藤,瘦小而灰土密布的果实成为伏盖太太年年发愁的对象,也是和房客谈天的资料。沿着侧面的两墙墙各有一条狭小的走道,走道尽处是一片菩提树荫。……两条走道之间,一大块方地上种着朝鲜蓟,左右是修成圆锥形的果树,四周又围着些莴苣、旱芹、酸菜。菩提树荫下有一张绿漆圆桌,周围放几个凳子。……四层楼外加阁楼的屋子用的材料是粗沙石,粉的那种黄颜色差不多使巴黎所有的屋子
不堪入目。每层楼上开着五扇窗子,全是小块的玻璃,细木条子的遮阳撑起来高高低低,
参差不一。屋子侧面有两扇窗,楼下的两扇装有铁栅和铁丝网。正屋之后是一个二十尺宽的院子:猪啊,鸭啊,兔子啊,
和和气气的混在一块,院子底上有所堆木柴的棚子。棚子和厨房的后窗之间挂一口凉橱,下面淌着洗碗池流出来的脏水。靠圣·日内维新街有扇小门,厨娘为了避免瘟疫不得不冲洗院子的时候,就把垃圾打这扇门里扫到街上。房屋的分配本是预备开公寓的。底层第一间有两扇临街的窗子取光,通往园子的是一扇落地长窗。客厅侧面通到饭厅,饭厅和厨房中间是楼梯道,楼梯的踏级是用木板和彩色地砖拼成的。一眼望去,客室的景象再凄凉没有:几张沙发和椅子,上面包的马鬃布满是一条条忽而暗淡忽而发光的纹缕。正中放一张黑地白纹的云石面圆桌,桌上摆一套白瓷小酒杯,金线已经剥落一大半,这种酒杯现在还到处看得到。房内地板很坏,四周的护壁板只有半人高,其余的地位糊着上油的花纸,画着《丹兰玛葛》主要的几幕,一些有名的人物都着着彩色。两扇有铁丝网的窗子之间的壁上,画着加里泼梭款待于里斯的儿子的盛宴。四十年来这幅画老是给年轻的房客当作说笑的引子,把他们为了穷而不得不将就的饭食取笑一番,表示自己的身份比处境高出许多。石砌的壁炉架上有两瓶藏在玻璃罩下的旧纸花,中间放一座恶俗的半蓝不蓝的.云石摆钟。壁炉内部很干净,可见除了重大事故,难得生火。这间屋子有股说不出的味道,应当叫做公寓味道。那是一种闭塞的、霉烂的、酸腐的气味,叫人发冷,吸在鼻子里潮腻腻的,直往衣服里钻,那是刚吃过饭的饭厅的气味,酒莱和碗盏的气味,救济院的气味。
老老少少的房客特有的气味,跟他们伤风的气味合凑成的
令人作呕的成分,倘能加以分析,也许这味道还能形容。话得说回来,这间客室虽然教你恶心,同隔壁的饭厅相比,你还觉得客室很体面、芬芳,好比女太太们的上房呢。饭厅全部装着护壁,漆的颜色已经无从分辨,只有一块块油迹画出
奇奇怪怪的形状。几口粘手的食器柜上摆着
暗淡无光的破裂的水瓶、刻花的金属垫子,好几堆都奈窑的蓝边厚瓷盆。屋角有口小橱,分成许多标着号码的格子,存放寄膳客人满是污迹和酒痕的饭巾。在此有的是消毁不了的家具,没处安插而扔在这儿,跟那些文明的残骸留在痼疾救济院里一样。你可以看到一个晴雨表,下雨的时候有一个教士出现,还有些令人倒胃的版画,配着黑漆描金的框子,一口镶铜的贝壳座钟;一只绿色火炉;几盏灰尘跟油混在一块儿的挂灯:一张铺有漆布的长桌,油腻之厚,足够爱淘气的医院实习生用手指在上面刻划姓名;几张断腿折臂的椅子,几块可怜的小脚毯,草辫老在散率而始终没有分离,还有些破烂的脚炉,洞眼碎裂,铰链零落,木座子象炭一样的焦黑。这些家具的古旧,龟裂,腐烂,摇动,虫蛀,残缺,老弱无能,
奄奄一息,倘使详细描写,势必
长篇累牍,妨碍读者对本书的兴趣,恐非性急的人所能原谅。红色的地砖,因为擦洗或上色之故,画满了高高低低的沟槽。总之,这儿是一派毫无诗意的贫穷,那种
锱铢必较的、浓缩的、
百孔千疮的贫穷,即使还没有泥浆,却已有了污迹;即使还没有破洞,还不会褴褛,却快要崩溃腐朽,变成垃圾。
([法]巴尔扎克:《高老头》第2—5页)